□潘祖德
我非画师,却深爱过习画;我爱习画,却从未成就过一幅得意的画作。不仅如此,随后的我还索性放弃了练画……
这件让我抱憾不已的事儿,发生在三十年前的一个寒冬。准确地说,是在寒冬腊月的一天上午,地点就在我家贫穷的老屋。
窗外北风飕飕。光线昏暗且空荡荡的火屋,几块架在火坑里的短节木柴燃烧着,时而“噼啪”裂开迸出点点火星。释放出来的烟雾,被透过瓦缝灌进来的冷风纠缠着。满屋浓烟熏眼呛鼻,受不了的时候逼着你不得不打开门窗透透风,换口气。
就在这间憋气的火屋里,病重的母亲半躺在火坑旁的竹椅上,周身用被絮和旧棉袄严实地包裹着。虽显难受,可进入冬天家里再也找不出第二块能避风取暖的地方,我们期盼烤火能换来转机。
年近六旬的母亲积劳成疾,躯体被病毒性胸膜炎残酷侵蚀着。当时,大量渗透性积液占据她的胸腔,肺被压缩三分之二,胸闷气短的症状已十分明显。为尽快消除母亲的病痛,我们姐弟几个联手,送老人进乡卫生院、上宜昌中心医院检查治疗,排除积液初见效。
至今记得,主治医师、宜昌医院的胸外科专家赵医生,在母亲出院时反复叮嘱我:“老人患的是慢性消耗病,要三分治七分养,回家边用药边做好营养调理,才能慢慢恢复健康!”谁都能听懂这个理,可家里一贫如洗,想回乡持续改善母亲的生活谈何容易啊。
说实话,那时的农家,除了存有一点腊肉、散养几只鸡,坛坛罐罐装着少许猪油、菜油,几乎找不出其他营养食物。母亲病重,家中尽力而为,想方设法熬出一些蓄水肉或鸡汤来,努力把饭菜做得可口一点,期待老人开脾健胃,能多吃点东西,增强自身免疫力。
世间往往事与愿违。膳食改善、药物治疗等,一切尝试并未在母亲身上发生奇迹。相反,随着病魔肆虐,母亲后来进入厌食、药效失灵、病情加重的恶性循环。到了深冬季,母亲已变得羸弱不堪:花白短发,失去自然光泽;颧骨隆起,眼窝深陷,脸色暗淡;手指、胳膊和腿变得细长,脖子上露出青筋,脊梁难于抗拒出现蜷缩……
老人家无力地坐起来,想舒展一下久卧倦怠的皮包骨身子。
大姐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生怕她倒下。近邻的三四位老人,每天会轮流过来,陪着母亲轻声说话,家长里短告诉她一些新鲜事。她们都是一起在农业社里战天斗地、相处几十年的好姐妹;平日上工下田都会等到一路,聚在一起总会笑声不断,知心话说不完。如今瞧着我母亲一天虚似一天的病弱之躯,几位老姐妹心里异样难受。
我们兄弟仨默默静候着,有时动手摁紧一下母亲身上的衣物。
面积不大、墙壁发黑且不规则的火屋,围坐五六个人还显得有点挤。阴雨天沾潮的柴火易生烟雾,偶尔会毫不礼貌飘几缕过来,迎面舔你几下眼睛怪难受的。这时,我们便去扯扯门窗让空气对流,等令人生厌的烟雾透过门缝散去,再重新掩上。满屋人的心情,就跟室内的空气一般凝固,不想多说一句影响母亲心情的话来。
忽然间,我孩子般地萌生一个念头: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动手用学来的素描知识,细心为母亲作一张画像,兴许能逗她乐一乐。
我的想法很快得到大姐的支持。她说:“你学过画画,试试看,不管画得像不像,能让妈高兴就好!”
画画是一个细致活,也是一个由浅入深、精描细摹的创新过程。
说干就干。我找来一张椅垫般大小的画纸,取出三支不同硬度的绘画铅笔。然后支上小桌,选好角度,兴致勃勃地开始勾画母亲的面部特征。对初学绘画者来说,观察是基础,兴趣是原动力。
素描作画,我总以为就是反复画擦的循环渐进。例如,绘制头像,先要揣摩全局,把握好“三庭五眼”的比例,再通过找形来突出五官的基本位置;还要用纸巾之类轻轻涂擦面部的明暗整体,在不断画擦细琢中,最终塑造出轮廓分明、富有神采的面部形象。
受遗传影响,我的脸型与母亲脸型近似。所以,我先在纸上淡淡圈出一副瓜子脸廓来。然后,我聚精会神面对面琢磨母亲的头型,仔细观察母亲的额头、嘴角、眼睛、鼻子和耳朵……
毕竟是头一次现场写生,我的“扫描”十分投入。对母亲的五官形象,我没有忽略任何细节。比划位置、权衡大小、分清明暗,我想用最简易的工具,竭力描绘出既有形似、更有神似的母亲风采。
足足半天,一幅被我涂抹得黑白分明的母亲画像诞生了。
我兴奋不已,仿佛大功告成。一家人也迅速围拢,似乎对我原创的素描作品产生兴趣,有所认同,并欲先睹为快。
“嗯,有点像,就是画年轻了一点!”大姐第一个点评。
“是的,还瘦一点点画觉得更像……”大哥也表示认可。
我觉得母亲是最有发言权的,于是急忙伸出画像给她审视。
老人家半卧在垫满衣物的躺椅上,用力欠了欠身子,想凑近一点仔细看。只见她努力睁大眼睛端详许久,枯燥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虚弱得没有力气说话,那笑意显然是对画像的肯定。
我问母亲:“您看我画的怎样啊?”
母亲点点头,弱声说出两字:“要得。”
在成长经历中,母亲留给我的鼓励最多,也是最亲切和最温暖的。每遇困境,回想母亲朴实的话语,自然会增强信心和力量。
当时,我兴趣十足,像孩子一样一发而不可收。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旧玻璃相框,忙着将母亲的画像嵌进去悬挂在墙上……
正当我收拾干净后落座,小侄儿疯疯癫癫闪进屋。转眼发现这幅画像,他快言快语问道:“噫,这是谁挂的,婆婆遗像?”
母亲瞧见小孙子活蹦乱跳,尽管也听到不顺耳的问话,一向喜爱孩子的她并没有变脸,只是望着孩子莞尔一笑。
人说童言无忌,可在母亲病重的日子,这句话真如一颗炸弹,让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转眼望着冒失鬼,却又不知该如何责怪他。
大家心里各自承受着一场犹如转眼即袭的暴风雪。
万万没料到,两日之后——当年腊月十八——我的母亲溘然长逝!面对孙宝的微笑,居然成为母亲辞世前留下的最欣慰的神情。
本不迷信的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悲痛地擦着泪水,悄然收存了这幅让我永远痛心疾首的铅笔素描……
在大雪中安葬母亲后,我跪地发誓:今生永不画像!
生来死去,那是大自然的秩序。时过33年,乡村老人接二连三回归自然,却留给亲人和世间太多的不舍。
老家的丹枫、乌桕和银杏叶,再也无力撑起那片红黄搭配的美丽色彩,在嗖嗖的北风中纷纷落下。池塘边的垂柳,叶片脱尽,已成无数根秃秃的枝条,稍长的柳梢触碰水面在瑟瑟寒风中颤动,像垂钓时鱼儿抢钩一样,让池面泛起一圈又一圈微波涟漪。
眼下又进入寒冬腊月,母亲的忌日也即将到来。我和兄弟与大姐一定会上山到母亲墓前祭拜,表达无尽的哀思。
越是枯寒的时刻,越发预示着冬天已走向尽头。
冷极了,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