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人岳母

2023-01-16 09:54   李广彦  

□李广彦

一个英俊高大,戎装在身,从抗美援朝战场归来,一个小巧玲珑,一对麻花辫,欢迎志愿军回乡载歌载舞......那场景就像《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褚琴与石光荣,从相识相爱到结为连理,相伴大半生。这对幸福的人,就是我的岳父岳母。

岳父曹胜双,岳母张淑芳,都是四川云阳渠马镇人。岳母是宣传队的文艺女青年,被比自己大12岁的志愿军大兵俘虏,我想象她当年仰望大兵心动如兔情景。

岳母七姊妹,她排行老三,父亲教书匠,也算上书香门第,家里几个男娃或多或少读些四书五经,可在男尊女卑的社会,加之经济贫困,岳母没能读书。解放后,男女平等,岳母参加扫盲学习培训,识了些字,与岳父文化水平相当。岳父转业被分配到湖北长阳县林业管理站,岳母随行,出峡落户湖北,成为林业站的一名职工。

当年木材属于计划管控物资,林业是紧俏部门,岳父身为站长,常年驻扎长阳,岳母被安置在宜都县恩施柴场转运站。宜都是长江与清江交汇处,鄂西深山老林的木材顺江而下汇集宜都,再转运到各地支援国家建设,岳母家就在宜都县城童家巷。

1958年,长子出生,岳母亦妻亦媳亦母,跟天下女人一样,柔弱肩膀支撑着一个家族的繁衍与兴旺。

1962年次子出生,也就在这一年,国家经济调整,大量精减城市人口,下放企业职工,岳母大概当时有孕在身,被视为多余人,不明不白地被精减下放,一夜间成了家庭妇女。好在那时岳父工资不低,岳母相夫教子,日子对付着过。

1964年女儿出生,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吃喝拉撒睡,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岳父的工资养家糊口捉襟见肘,岳母不得不放下大家闺秀的身架,到街上找些零工做以贴补家用。

我是1989年走进曹家门的。经好友介绍,我与妻子曹文英相识相爱。当初介绍人直夸岳母待人真诚,热情好客。初次登门我是否随礼或带了什么礼品记不得了,但岳母为我煮糖水鸡蛋印象深刻,这是当地待客的最高礼节。

岳母大家庭27个子女,就出了她女儿一个正牌大学生,因为独姑娘,她坚决不让填报包括西安军医大在内的外省学校。当时长子在部队当兵,次子在外地出差,女儿去宜昌医学院报到那天,岳母挑着一头铺盖一头箱子的担子,颤悠悠地把姑娘送到校园,母亲的背影成为妻子一生难忘的记忆。

与妻相比,我这个成人大学生算是高攀了。知道我亲生母亲去逝早,岳母很是同情,没有丁点嫌弃意思,注重礼节的她从不计较我有什么失礼之处,更没有提出要彩礼,反而给姑娘准备包括沙发、洗衣机在内的丰厚嫁妆,在她看来,只要孩子们相亲相爱足矣。

常言道,岳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偶尔岳母来我们小家庭,见满屋书香便夸读书好,还会让我找几本给她看。不久我到《三峡晚报》任记者,记者站设在枝城(后更名为宜都市)市委宣传部,为工作方便,我就在岳母家暂住,专门装了部电话,那时谁家装电话,可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外人面前提起女婿,岳母引以自豪。岳母喜欢读书,百家之书无所不读,有时坐沙发上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如果看见我的名字印在报纸上,就会把文章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才放手,这时赶上谁来串门,她会情不自禁把那文章递给别人看,现出几分自豪和骄傲。

岳母信佛信教,有点钱就去烧香供奉菩萨,出手大方,一次都是一两百。子女们反对,认为那是迷信,岳父也说不服她。岳父去世后,孤独中岳母以教为伴,从佛祖到耶稣,只要是教她都信,那里是她心灵的归宿,后来把十字架挂在屋里了,每天总有些婆婆们来祷告一番。儿女孝顺,也只能随老人喜好,后来想穿了,一个人总要有点信仰和追求,老人精神有归宿,不至于老年痴呆,可以延年益寿。

信佛者多半都有套养生之道,岳母亦然,她深信意念神功,盘腿打坐,闭目养神,喜欢手指梳头,闲暇拍打四肢,那神情有种超自然的神秘感。你若哪里不舒服,她会教你如何吸气吐气,施法意念,驱除体内病疴。我小时候患有百日咳,到了冬天诱发支气管炎,她见状让我端坐,在背后推筋拿脉,她认为治老毛病土法最管用。

每逢团年饭,岳母忙一大桌菜后,先在饭桌上放几个空碗,往每个碗里夹些菜品和米饭,随后拿几片草纸点燃,念念叨叨地绕桌三圈,最后洒酒三杯地下,俗称这是“叫亡人”,请亡祖亡宗回来吃“团年饭”,这是数辈沿袭的祖传遗风,为平凡生活注入浓浓的亲情及暖暖的家风。

祭拜礼毕,岳父首席,姑爷贵客,与大舅哥左右两侧,其他人随便入座。鸡鸭鱼肉一应俱全,一锅鸡汤两个鸡大腿,总会夹给我一个,鲊广椒蒸鱼、排骨炖藕都是岳母的拿手菜,一家三代同席畅饮,举杯换盏中我喝个半醉才心甘,而岳母一直忙到上完最后一盘菜才解下围裙,上桌后不停地给孙子辈拈菜。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夫教子,勤俭持家,岳母对曹家可谓忠心耿耿。岳父兄弟四个,老家亲戚多,而且相对贫穷。那时水运方便,老家亲戚从四川云阳顺江而下到宜都,或耍上几天,或找零工谋生,有的来投医,岳母总是热情帮助,悉心照顾,花钱从不计较,反倒是岳父见不得岳母大手大脚,偶尔说上几句过日子要进出有度的话。其实,谁当家都不易,岳父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五六口人,柴米油盐酱醋茶,必要的开支数不胜数。岳母身材娇小但做人做事大方,善待左邻右舍不论贫富。我的文友刘志华至今不忘“张妈”的好,去年春节专门带着营养品来看望,前不久他去新加坡,行前叮嘱我疫情严重一定照顾好“张妈”,如果不是当初有什么让他终身难忘的事情,一个县级干部,退休了怎么会专门来看一个普通百姓呢。

岳母勤劳,常常鸡鸣而起,整天忙碌。上世纪80年代,岳父退休,有3000元的安家费,岳母就靠这笔钱,在屋后空地上盖起了一栋二层戴帽的小楼房,当时在低矮瓦房成片的老街上,犹如鹤立鸡群。

屋后是荒坡,岳父岳母搭偏屋、架鸡窝,开荒种地,一年四季吃新鲜蔬菜,年年种红薯,吃不完的用来喂猪,一头猪200斤左右,熏制腊肉,全年自给自足。最热闹的是杀年猪、吃血幌。平时大家忙忙碌碌,一年到头谁家杀年猪,以吃猪血为幌子,请亲朋好友和邻居来吃饭,密切感情,俗称“吃血幌子”。客厅满满两桌人,举杯贺年迎新春,这情景在乡下不足为奇,但在城里可是难得的民俗风情。

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无需“大生产运动”补贴家庭生活,儿女都希望母亲能静心享几天清福,但她舍不得辛辛苦苦开垦的自留地,依然是春天播种,秋天收获,时常摘些时令蔬菜送给儿女们,每次回岳母家,她都把新鲜蔬菜和瓜果塞给我们带回去吃,连我们的邻居也都跟着尝鲜儿。一次雨后天晴,岳母去菜地除草,一不留神脚下打滑,摔成髋骨骨折住进医院。“受伤住院的钱,比你种的那点菜钱多出几百倍......”姑娘一席话,让她知道得不偿失的道理。不服老不行呀,岳母忍痛把地转给别人种。一个人勤劳惯了,冷不丁闲下来,浑身不得劲,岳母走路健身,溜达串门,若是听说谁家婚丧嫁娶,有人情往来的她准会争先到场恭贺,生怕欠了谁的。

岳母对子女的教育不似我父母那般“严是爱,松是害”,而是淡定处之,顺其自然,两儿一女靠自己努力实现升学就业,没让父母操心。长子1978年当兵,次年参与对越自卫反击战,那些日子每当听见邮递员自行车响铃,她就会开门探问是否有部队来信。长子在部队入党,复员后到军企工作,岳母引以为荣。次子进入县食品公司,在计划经济年代这可是个肥窝,生活日用品近水楼台。最让她自豪的是唯一女儿考取大学,当年全县也不过几十个学生鲤鱼跳龙门。姑娘大学毕业没被分到县城,按说岳母可以去找在卫生局任职的曹家大哥出面把姑娘调到身边来的,但她没有走后门,恰恰因此也成就了我的美满婚姻,我是非常感谢曹大哥的。见女儿婚后生活幸福,岳母也就没有什么想法了。

岳母没为儿子费心,却为我的生活操了一次大劳。我住私宅,年久失修,屋顶漏雨,本想一直将就,但岳母看不下去,找来施工队伍,买来松木梁榀,亲自上房揭瓦,重新搭建顶棚,让一介书生的我羞愧难当。当然,我也有最让岳母满意的事。妻子听说60岁以上的社会闲散人员一次缴纳3万元,以后每月都有2000多元的生活保障,妻子跟我商量是否给妈办这个养老保险。一次拿出3万在当时也是一笔不小的家庭开支,为了老人安度晚年,我二话不说让妻子马上去办理。事后岳母每次领钱都心存感念,我说这是托您姑娘的福,岳母说:姑娘再好也得女婿好呀,不然俩人闹矛盾我拿这钱也不舒服。

城市不断扩张,房地产像巨兽把一片片老城区踏平。

2021年,岳母所在的老屋老巷成了拆迁对象。

前辈的基业后人的福。岳母当年辛辛苦苦建起的小楼,获得两套同等面积的搬迁补偿,能为孙子辈们留下这笔财富,可以说是她的人生辉煌。

期间我去童家巷,半条街已残垣断壁,岳母家的小楼仿佛一个老者孤立于风雨中,仅存的十几个老住户,像条残腿支撑着这条老巷的身影。岳母在此生儿育女,繁衍曹氏家族,如今离开老窝,我能想到岳母的恋恋不舍和孤独无助,没人能读懂她回望老屋时的那份酸楚,只有她自言自语地呢呢喃喃。

没有自己的家,长子在武汉,岳母随次子居住在宜都。儿媳随儿子去照顾孙女了,岳母耄耋之年生活尚能自理,平时在家看电视,深居简出,偶尔上街转悠,孑影单只,渐行渐老,略显佝偻。

亲情血脉浓于水,回老家看亲人是岳母的美好愿望,晚年尤甚。宜万高铁开通后,岳母被儿子带回四川内江,参加二舅八十寿庆。几十号人欢聚一堂,多子多福的大户人家,令人羡慕。前年二舅的两个孩子携家眷开私家车来湖北看姑妈,岳母乐不可支,精神倍增,说还想再回老家一趟,意思是与亲人最后一次告别。

去年6月中旬我从工地回来,岳母还很健康,自己烧开水灌暖瓶,行动自如。那天特别热,不便开火做饭,舅哥带上我和岳母去餐馆吃饭,她乐呵呵地换上新衣服,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立整,拿把蒲扇,边走路边摇扇地跟我唠叨些事情,席间不时侧耳倾听我和舅哥讲话,偶尔插几句嘴,念叨老家的亲人,近九十岁了还有如此精气神,很是令人欣慰。

10多年前岳父去世,岳母把他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各种奖章交给我们保管,这是父亲最沉甸最光荣的遗物,也是传家宝。睹物思人,我写了篇《泰山岳父》文章纪念。后来也曾想为岳母写篇文章,让她生前能看见自己的人生故事印成铅字,但总因工作繁忙,觉得老人身体健康可以过百岁,以后再写来得及,这份文债一拖再拖。

进入深秋时节,岳母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竟然是癌症,并且晚期。闻讯后我不相信癌的厄运降到岳母身上,也许真的应了春寒、秋暖、老健、君宠“人生四大靠不住”,老年人昨天看着还很健康,转眼就病倒了,看来岳母身上的零部件也逐年受损,经不起风吹雨打了。岳母虽然感觉身体突然垮了,有种不祥之兆,但依然顽强与病魔抗争。

妻子一直在长沙带孙子,母亲重病她二话不说就回来照顾母亲。住院一周,年纪大了高危手术是个未知数,回家保守治疗。医生妻子能开处方也能像护士一样为患者扎针,她与两个哥哥日夜轮流陪伴母亲,家庭成了病房。岳母病入膏肓,家人感觉来日无多,儿孙们从四面八方都回来探望,全家四世同堂合影留念,而我却因为疫情封控寸步难行,留下一份遗憾。

12月12日解封后,我立马赶回宜都,见我回来岳母精神焕发,坐在电暖气前边看电视边兴致勃勃回忆年轻时与岳父相识相爱情景,听说我要为她写篇文章,岳母高兴地拍了拍手,满目期待神情。

前些日病毒泛滥,我们全家人相继中招“阳”了,但妻子与舅哥仍然靠顽强毅力轮番照顾母亲。我跟妻子说,有什么好药尽管开,只要能延长母亲的生命,但愿岳母能跟我们一起过个年,傲过寒冬是春天,也许生命奇迹发生。

岳母,婿儿不孝,“阳”符在身,不能照顾伺候您,只能用笔来记录你的人生,留您芳名于世。

阿弥陀佛,上帝保佑......您常常如此为别人许愿,假如亲人好友知道您病得厉害,一定跟我一样如此祈祷,愿您得到神的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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